身体意识与生命本体诗学的建构
——评沈念散文集《大湖消息》
(相关资料图)
文/王瑞瑞
摘 要:“生命”是当代生态文学中的重要范畴。在《大湖消息》中,作家沈念从自觉的身体意识出发建构起生命本体诗学的三个层面:生命意识、生命共同体和生命整体主义。身体“活”(向生性)的展示体现了作者由身体意识向生命意识的跃升;对机体交互中被操控与被异化身体的关注使人们认识到人、其他生命与自然互利共生、相互制约,以“生命共同体”形式存在;肉身的生命有限性启发人们从生命整体主义视域重审自然,进而奏响一曲跨越物种肉身区隔的生命之歌。
关键词:《大湖消息》;身体;生命意识;生命共同体;生命整体主义
“生命”是当代生态文学中的重要范畴。对“生命”的关注往往与作家对“身体”的诗性发现联系在一起。“生命是精神与肉身合一的有机体,既不是形而上的,也不是形而下的。”{1}身体在一些当代作家那里得到重新审视,它不再限于静态物质之躯,即被灵魂所压抑的肉身凡胎,而是指涉有思想能感觉的主体——形神兼备的灵性之躯。可以说,作家身体意识的凸显是其生命本体思索的发端。在《大湖消息》中,作家沈念以自觉的身体意识切入洞庭湖区这一生命场域,观察人与其他生命的交互共生,体察湖区人民的现实生活,揭示人与自然休戚与共的生命关联,从而实现对生命本体存在的深度认知。总之,作者从生命意识、生命共同体和生命整体主义三个层面构建起跨肉身的生命本体诗学。
一、灵性之躯与生命意识的高扬
身心关系是中西哲学普遍关注的问题。西方传统哲学秉持身心二分传统,生命本质导向精神一维。而从中国生命哲学出发,心、形皆由气生,肉身灌注生命之气,与灵魂统一于生命本体。作家沈念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中国传统生命哲学观念。对于他来说,“身体”这一术语指向有机体富有生命活力的灵性之躯。《大湖消息》流连于灌注生气的身体,展现出叙说者强烈的生命意识。生命意识是人类对于自身生命所产生的一种自觉的情感体验和理性思考{2}。它既包括对生命的感悟与思考,也包括对生命价值的判断和把握。对生命历程的探寻和对命运的思索使作者意识到生命的真谛,并将生命意识推及自然,形成对整个生命世界的关爱。《大湖消息》中,鲜明的生命意识集中体现在向生性——对“活”的强调与赞美。活跃的身体是生命力量的象征。“活”是一切有机体正常的存在状态。作品意在告知读者,人与动物皆是物质性的,他们是整个地球生命系统的参与者与建构者。沈念以生命之声、自由之形、蓬勃之力突出身体“活”的状态。
作者带领我们潜入自然世界,用心聆听生命之音。在这世界一隅,除了震荡耳鼓的湖区凛冽长风之外,还有禽鸟的鸣声在文本中轰然呈现,撞击着读者的心灵世界。鸣叫是禽鸟的语言,是它们表达情绪的方式。作品中有传递自由与快乐的清脆叫声,也有向长空抒发悲悼的低沉之音。只要用心聆听,就能感受到它们对生命自由的呼喊。与以往一些动物书写陷入拟人化不同,沈念没有渲染和夸张动物语言的情感内涵,他对动物声音情感性的感知建立在自身对动物习性的了解的基础之上。他追踪动物行迹并极尽周详地记录声景。在望远镜的取景框里,一只天鹅的意外死亡引发了同类悲戚的哀鸣。候鸟的泣叫、啁鸣、低吟、颤鸣、喘叫、咆哮、呻吟、嘶鸣和尖叫,似乎有着各种色泽和形状,它们是孤独的汇集。禽鸟语言直抵人类心灵,引发情感共鸣。
除了对自然之音的摹写之外,作者还对动物的自由之形进行了细致刻画。肉身“活”的状态是生命跃动的实证,灵动是禽鸟之身的本真状态。沈念聚焦于禽鸟轻盈的飞姿,在他的笔下,任何鸟的翱翔都无可挑剔,“它的力量从收紧的翅膀里爆发出来,如同海面上迎浪而行的鱼鳍,激荡的浪花四溅,变成满天云霞,空中的白色精灵,被渲染成移动的金色斑点,散出模糊却透明的光,让人感受到一种沉静之美”。{3}作品通过禽鸟的飞行呈现了动物与自然的和谐相融。“风是候鸟生命的一部分,只有在风中,它们才算真正地活着。”{4}候鸟无惧强劲的空气浪流,它们越过山川河流、俯瞰树林云朵,在漫长的迁徙之路中,肉身融于自然之时也是它们灵魂舒展之刻。对于人类来说,候鸟的飞行是自由的舞蹈表演,寄托着人类对自由灵魂的向往。候鸟知识则告诉人们,在一生的数次迁徙中,候鸟身体各部分是如何保障其万里之行的。“无法想象没有羽翼的飞行,如同没有风的天空。”{5}天空是禽鸟的家,飞行是禽鸟的生活方式,蓬勃伸展的羽翼是它们活着的证明。
强力是作品身体展示的另一维度。在泥沼中翻滚、与同伴逞勇斗狠争夺交配权的麋鹿呈现着自然界生命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从交配到妊娠,麋鹿与江豚等动物的繁衍生息充盈着生命的活力。文本中“鹿角”是一醒目的存在,它既是麋鹿俊美外形的标志,又是麋鹿生命力的象征。俊美的鹿角帮助公鹿吸引异性,同时也是它们争夺鹿王的有力武器。生命在力与美中得以升华。江豚是洞庭湖区的重点保护动物,“在疾速的游动中翻滚跳跃,溅起的水花落入水中,向外送出一圈圈美丽的涟漪,那拱出水面的光滑背脊,在阳光下如黑金般夺目”。{6}在沈念笔下,青春少年沿江欢快地奔跑与江豚跃出水面的灵动相映成趣,俨然一幅人与动物和谐共生的生命图景。
生命意识是创作主体对鲜活生命的自觉关怀与热情讴歌。沈念通过对灵性之躯的描绘歌颂生命之美,高扬主体生命意识。在沈念笔下,生命之美具有在地性,它是天空的一抹惊鸿,是大地上的飞跃身姿,是碧潭里漾动的魅影。这一意识超越激进环保主义的动物本位,它巧妙地将人类的自适与对自然界生命的关爱统一起来。矫健的少年与灵动的江豚构成一个意味深长的诗性空间。
二、沉重的肉身与生命共同体的营构
文本为我们呈现了大湖厚重的历史性。人类以身体欲望为圆心改造世界,功能化身体以劳作形式不断重塑着洞庭湖的面貌。人类的生存与发展史亦是大湖的改造与变化史。人与动物作为身体性存在,皆有具身性,这一此在的共性,使人与动植物、自然环境构成唇齿相依的生命共同体,共存于大湖生命循环系统中。生命共同体概念意在告知人们:有机体之间、有机体与无机体之间交互共生,相互制约。功能化身体作为积极介入大湖的实践者,有着改造环境的意欲与手段。改造有时是积极正面的,有时却造成了难以挽回的负面影响。因生命系统具有自我净化和修复能力,人类往往忘记甚至无视生命共同体的存在,只有当它面临崩塌危机之时,人类才意识到它的反噬效应。作者通过历史回顾向人类敲响警钟,告诉人们企图操控自然和生命的行为最终将导致自我异化与毁灭。
在对大湖的历史回顾中,作者揭示并批判了工具理性支配下人类对其他生命存在的漠视。这种漠视体现在对野生动物毫无节制残忍血腥的掠夺上。工具理性与实用主义的媾和,使得前者必然演化为一种对待自然的手段。为了最大限度地获取经济效益,为了最简洁快速地解决问题,人类对现代工具的启用给自然生命造成了灭绝性伤害。迷魂阵、高丝网、地笼王,捕捞工具迭代升级;电、炸、毒,人们涸泽而渔。鱼类资源急剧减少,以鱼类为食物的湖区珍稀动物江豚亦岌岌可危。为了赚取暴利、满足口腹之欲,一些人收购鸟羽、兜售野味,从而滋生了猎捕和毒杀鸟类的产业链。现代高效能猎捕工具的滥用带来连锁负面效应,鲜活自由的生命化作具具冰冷的僵躯,人类也丧失了赖以生存的美好环境。文本中,僵死冰冷的动物躯体触目惊心:漂浮在网围水面的幼小鱼群、遍地飘飞的白羽、洒落荒野的血迹、肌体震颤涎泪流淌的天鹅以及刺眼的江豚浮尸……沉重的肉身构成文本中最具痛感的隐喻。
自然界中没有孤立存在的事物,曾几何时,野蛮生长的芦苇、丰富多样的水生植物、深入湖心的游鱼、跃出水面的江豚、在天地间穿梭的禽鸟以及隐伏于林木草丛间的麋鹿,共同构筑起一个无比丰盈的生命体系。人类、鱼类、江豚、麋鹿、禽鸟被洞庭湖滋养着,不同生命之间的物质转换无穷无尽。“植被、鱼类、田垄林地上悄然跑过的野物,与重峦叠嶂的鸟影,被一柱柱棱镜笼罩其间,折射出湖泊、湿地与人的暗变。”{7}通过数年的湖区行走,沈念敏锐地发现,无数生物依赖着洞庭湖这片水土,而洞庭湖本身也是生命循环系统中的重要部分。只有大湖保持旺盛的生命力量,生物才会持续繁衍生息。对于沈念来说,大湖不只是对人类有机体发挥作用的外部环境。他将整个大湖生命循环系统视为一种身体隐喻体系,人类就是大湖这一庞大身体的一部分。“清澈、纯洁、深邃、沉睡、狂暴、多情,水有它的语言和表达,也有它的视觉和原则。”{8}投我以血肉,报之以劣行。大湖滋养着人类这一庞大族类,却遭受着人类肆无忌惮的伤害,从围湖造田到引入外来物种,从肆意淘沙到过度捕捞,从排放废水到滥施农药,不一而足。这一切将大湖异化为瘦弱而布满伤痛的残躯,而整个环湖生命共同体也因此变得无比脆弱。人类对环境无节制的改造引发后者的报复,人与动物无一例外地承受着洪水泛滥的伤害而失去了自己的家园。
作者痛感大湖生命沉寂的同时反思沉重肉身之救赎。诚然,作者明了,湖区的地理腾挪和物种兴衰背后有着复杂的社会历史因素。我们不能也不会退回到文明的前现代时期。尽管大自然会缓慢自我修复,但人类的处境正日趋窘迫。只有转变观念,重新思考人与自然的相处之道,及时补救糟透的现实,才是解决问题的应取之策。作者没有停留于批判和揭露,而是以历史的眼光密切关注着人类思想观念的转变。近年来,在“人给水出路,水给人活路”互利共生的生命共同体思想指引下,退田还湖,全面禁渔,禁捕禁食野生动物,人居环境逐渐得以改善。人与自然、人与其他生命体之间的交互性正朝着积极的方向进发。
三、生命整体主义:跨越肉身的生命诗学
自然是生命之母,所有有机体与自然构成生命共同体。生命共同体观念凸显了人与自然相互依存这一生命存在的本体论特征。这也就要求人们从生命整体主义的价值理念出发对待自然并规范自身行为。生命整体主义是人类行为的价值引导,它把生命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利益,把维系生命系统的良性运行作为衡量和评价人类行为的重要准则。无论是人类的生活方式还是社会经济的发展都应遵循此标准。从本质上讲,生命整体主义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与消解,它要求人类跳出自我中心的思维局限。
“人”作为整个生命系统中重要的一部分依旧是生命整体主义的关注对象。在沈念的视野中,命运各异的渔民、胸怀壮志的保护区工作者、天南海北的外来者都是他的观察对象。“那些日子,我见到了与过去认知中不一样的湖,在人身上看到比湖更广阔的性情、心灵。那些经历过风浪的人,也正是在水流之中获得生命的力量。”{9}沈念把人置于整个生命之网中去考察,从“我即身体”的身体意识出发,认识到身体的有死性、生命的有限性。陷入泥沼中的湘西少年、遭遇谋杀缚于船底的男孩、随倾覆之船死去的许飞龙、孤独离世的鹿后义、被湖水泡得发胀的儿童……身体终有一死,生命总有终点。这不只是人类的悲哀,也是其他生命的梦魇。被渔网困住丧生的江豚、在同类争斗中死亡的麋鹿、死于利刃的鱼儿……生命无常,我们破除了“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与悲”的物种区隔,翱翔长空的飞姿与跌落草丛中毒颤抖的身体,金光闪闪跃出水面的活力身躯与江豚肿胀的浮尸,生死境遇,人类感同身受,获得丰富的跨肉身感知与顿悟。洪水来袭,人与鹿都面临生命威胁,同样惊慌无助,人与麋鹿皆是逃亡者。人与人之间、人与鹿之间的自救与互救是对跨肉身生命诗学的生动诠释。
生命整体主义并非不关注人的疾苦,也并非要求人类让渡适度的生存与发展自由。沈念在作品中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回应。他对风餐露宿的渔民、生活困顿的弱者给予了足够笔墨,“每一个渔民都是一滴水,每一滴水都有它的传奇”{10}。即使是恶棍,也有其现实的困厄与精神的无奈。对此,沈念不乏同情与怜悯。同时,作者又意在批判他们“平庸的恶”。无论是洒下高丝网的渔民,孤苦伶仃的毒鸟人,还是造纸厂中的工人,他们秉持的都是粗糙而实在的底线生存逻辑,难以达致最基本的自反意识和超越精神。活下去合乎原初的生存伦理,但罔顾自然生态又与更高的生命整体伦理相悖。生存问题自然与人之境况有关,但归根结底是一个社会问题,关涉人与人之间的公平正义。生态问题不过是社会问题的延伸。在现代工具理性统御下,人对欲望的无度追逐既造成了对自然的压榨与掠夺,也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的区隔与压迫。毒鸟人形象的塑造意味深长,面对自然与社会环境恶化造成的生存问题,如果继续在工具实用理性支配下蹂躏我们赖以生存的大地,不仅无法解决弱势群体的生存问题,还会使社会不公愈演愈烈。
作为个体的人应当持何种对待生命的态度?沈念在文中赞扬了一种民间朴素的生命意识——少伤害。少伤害是生命意识的底线,是最低限度的道德态度,是对自然的敬畏与对生灵的尊重。和那些以非法捕捞手段打渔的渔民相比,匡爹和许飞龙有着自觉的生命意识。渔民许飞龙一直秉承着要给鱼活路的理念,因此他打渔用的是网洞大的渔网,捉大放小,绝不一网打尽。从青年到老年,匡爹对水一直保持着敬畏,他以几只鸬鹚捕鱼为生,知晓了江豚觅食的规律后,捕鱼时绕道而行,不会刻意去惊动它们。江豚在镇上的渔民心中有着神圣的地位,他们不捕不食,心存敬畏。不伤害还意味着一种节制,不被物欲驱使。追求好的生活无可厚非,但不应过度释放自身欲望,正是无止的欲望扩张导致了环境资源的浪费。崔福没有听从父亲和朋友的怂恿在湖区种植意杨,因为他清醒地看到这种外来生物会给大湖造成深重伤害。崔百货震惊于造纸厂向大湖随意排放污水,在建立废水处理系统的提议被拒后,他宁愿失去工作,也要堵死生产车间的排水管道。既然无力改变,至少不协同作恶。人类应当从生命系统的整体利益出发,对自身活动予以约束,有限度地索取,把对自然的伤害降到最低,给生命系统自我恢复空间。
“天地间,水流旁,光影里,我始终会看到一个人,与自然万物一起风雨同行、相濡以沫、坚韧生长。”{11}从少伤害到主动加入保护自然的队伍,有兢兢业业的养鹿人李新建、保护江豚的老朱、奔波在巡湖一线的小余站长、江豚保护志愿者江哥……作者塑造了这样一批具有生命意识的生态行动主义者的形象。他们全情投入,在人与物之间建立起一种跨越肉身区隔的情感互动。饲养员李新建与麋鹿之间有趣的互动展现了生命的共情。偶遇一只受伤的白鹤使神枪手鹿后义告别了猎枪,人与鹤的目光对视激起猎手的同情与怜悯。在鹿后义的细心照料下,白鹤日渐康复,最终重归自由的天空。鹿后义也由杀鸟人转变为虔诚的护鸟人。人与鹤之间实现了跨物种的感应,白鹤飞而复返,救了鹿后义落水的孙女。动物如人,知生死,具悲欢。心怀大地、勇于奉献的这一群体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人与自然相融的跨肉身生命总体世界。
人向往诗意栖居,而诗意源自生命整体的互生互荣。《大湖消息》让我们在领略灵性之躯蕴含的生命之美的同时,也让我们认识到有机体间的交互性与有死性。身之有限,人和万物生死与共,共同置身于无常的生命进程中。大地是身体的依托,所有有机体都拥有着共同的家园——地球生命系统。为了人类更好地发展,作为置身生命系统中的人类应当从生命整体主义的价值理念出发体察自然、关怀万物。对大湖的敬畏就是对家园的珍惜,对湖区生命的尊重就是对自身的友爱。《大湖消息》奏响了一曲跨越物种肉身区隔的生命之歌。
注释:
{1}李约瑟著,陈立夫译:《中国古代科学思想史》,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73页。
{2}曾大兴:《气候、物候与文学:以文学家生命意识为路径》,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24页。
{3}{4}{5}{6}{7}{8}{9}{10}{11}沈念:《大湖消息》,北岳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32页、第28页、第32页、第118页、第258页、第111页、第261页。
(作者单位:湖南省社科院文学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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